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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外婆的童謠
  高高的銀杏樹下,蹣跚的老牛拖著又大又沉的石碾,石碾上的木架吱嘎、吱嘎,慢悠悠地吟唱著一支永無休止的古老童謠……
  「外婆,還有多少轉啦?」那支童謠並不能激起我多少歡愉。
  「最後一百轉囉。」外婆顛著小腳,繞著石碾不停地將碾散的米粒掃進碾盤的中央。
  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」一遍遍在心裡默數。外婆也不知說了多少個「最後一百轉」了。我不明白每次跟外婆一起碾米,為什麼老是沒完沒了?就像夏天的晚上,她含著那支長煙管坐在石地壩裡,沒完沒了地「吧嗒、吧嗒」一樣。心裡懶洋洋的,手裡的竹鞭也懶洋洋的,那頭老牛彷彿也有同感,懶洋洋地跨步,石碾懶洋洋地轉。外婆不得不直起腰來誆我:「碾完米,煮白米飯給你吃」。我小時候挑嘴,特別不愛吃紅薯、土豆飯。然而,小孩子的注意力最終維持不了多久,石碾越轉越慢,外婆只得停下來,坐在石碾旁的銀杏樹下歇氣。
  這株銀杏樹很老很老,樹皮上的皺紋比外婆臉上加上外爺臉上的皺紋還要多。外婆說,外爺的爺爺在世的時候,這棵銀杏樹就有這麼老。我不明白它頭上的樹葉,幹嘛不像外爺的鬍子、外婆的頭髮一樣雪白雪白呢?
  暖暖的陽光從銀杏樹巨傘似的樹冠篩落下來,在碾盤邊織下斑斑點點的圖案。「辟啪」,一隻銀杏掉在腳邊,原來毛茸茸的松鼠正躲在上面偷吃呢!我跳起身,同時揮動手裡的竹鞭,繞著樹身轉;松鼠在枝椏間蕩鞦韆,朝我做鬼臉;外婆咧開嘴開心地笑,笑得臉上的皺紋像舒展的毛板栗團!這時的石碾邊是歡樂的,連陽光也顯得特別明媚、溫暖!
  在其它的日子裡,我常常坐在碾盤邊的木架上望著外婆,外婆的背彎得像只背莢,同時腦海裡跳出一支童謠,那是外婆的外婆教給她的。無人的時候,外婆輕輕、悠悠地哼唱——
  端個茶來冷冰冰?,
  做個飯來硬芯芯。
  舅舅叫我多吃一碗呢,
  舅母出門黑起臉……
  很多時候,鄰院的推米房的張大嬸也來湊熱鬧。她把小孫子抱到外婆家和外婆一起唱著童謠,哄著孩子們:
  推谷嘰,推糯咪
  推過光(江)
  看姨娘
  姨娘不在家
  姨伢(父)煎茶呷
  茶呀不呷
  甲(借)恩(你)咯馬塞(犁)大丘
  甲恩咯牛塞中丘
  中丘面前一口塘
  打只鯉魚扁擔長
  伢要討(買)酒呷
  崽要討婆娘
  討個婆娘黑又黑
  做雙鞋子半個月
  拿起看
  落掉得盼(系鞋的帶子)
  拿起攏作兩同(截)
  拿起穿作兩邊
  丟在路上
  叫化子撿起穿三年
  在急促的歡唱中,常常伴著村裡一個年輕人高亢的歌聲。那是一支十分優美而開闊的《牧歌》——
 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,
  白雲下面馬兒跑……
  後來,那只沉重的石碾被人墊了豬圈,石碾上的木架也被人劈了當柴燒,只留下一個圓圓的大碾盤嵌在地上!玩耍的孩子站在上面,用十分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它,如同打量著一隻珍奇的古玩。只有外婆對那只石碾念念不忘,常常叨念打米機打出的米不白淨,不如石碾的米煮出的飯那樣香,絮絮之中,流露出一種深深的眷戀!
  2、溫暖的記憶
  記憶裡,金黃的稻草散發出熟悉溫馨的氣息。躺進它那鬆軟的懷抱,酣然入夢,夢裡依然瀰漫著稻草誘人的氣息。
  童年,故鄉的小山村。一個秋高氣爽、陽光很亮的天氣,打穀場上鋪滿金黃的稻穀。幾頭水牛拖著又大又沉的石?,滿場滾動。反覆滾過無數遍之後,一柄柄揚叉將碾得鬆軟的稻草挑開,堆在四周,堆成高高的小山。這正是村裡孩子玩耍的天地。在鬆軟的稻草堆上翻觔斗、摔跤、做遊戲……玩得天昏地暗,忘了時間。夜色從天邊滑來,掩沒了山、樹、田野和面前的打穀場,各家門口亮起暈黃的燈光,傳來大人們喊各自娃崽的聲音,才戀戀不捨離開……
  有一回,和村裡的小夥伴們打鬧累了,我竟然躺在打穀場旁邊的稻草堆裡睡著了。睡得好香好甜,正美美地做著夢:夢裡的稻草堆越升越高,我飄飄悠悠來到天空,和一群星星們在做遊戲。突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,朦朧的月光與手電筒映照的光亮裡露出父母那焦急、關切的神情。原來小夥伴們回家時,竟沒發現在稻草堆裡睡著的我。直到吃晚飯時父母四處尋找,後來終於在稻草堆裡找著了。而這時已是月過中天,村裡其他的大人和孩子早已進入了夢鄉……
  碾完場後,稻草分給各家。每年這個時候,母親總要添換一次墊在床上的稻草。重新添換之後,睡在上面格外鬆軟、舒服!尤其是嗅著稻草散發出的陣陣撲鼻的氣息,很快進入夢鄉。其餘的稻草圍著一棵棵樹紮成草垛,深秋和冬季用來餵牛。不用說這些草垛自然成了雞和我們這群孩子爭搶的「陣地」。在田野啄夠食的雞們蹣跚著走來,一拍翅膀飛到草垛上,還在老遠就聽見它們的歌聲接力棒一樣傳出村外。然後是我們這群孩子模仿著那年月電影裡的場面,一邊「衝呀」、「殺呀」跑來,強佔了它們的「陣地」打鬧夠了,四仰八叉躺在鬆軟的草堆上,曬著秋日暖暖的陽光,不知不覺睡眠溫暖地擁抱著進入夢鄉。
  醒來,村子很安靜,秋日的陽光依然暖暖地照著。草垛下老牛靜靜地咀嚼,一下一下嚼得很慢很仔細,隔不多久就聽見「咕」地一聲。老牛對我們這群孩子的嬉戲、打鬧無動於衷,只管慢慢地咀嚼,反芻,就像爺爺常常喜歡坐在牆角曬太陽,靜靜地回憶往事……
  光陰荏苒,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。歲月悠悠,我離開了童年的小山村,又輾轉來到了城裡。記得當床上墊了多年的稻草換成新買的席夢思,不知為啥那個夜晚我竟然失眠了。不眠之夜,思緒異常活躍,飛回童年、故鄉。多想重新回到兒時,在打穀場周圍的稻草堆裡,輕鬆、愜意、無憂無慮地美美睡上一覺……
  3、水磨的故事
  村旁有條溪流,溪畔有只水磨,水磨年復一年,唱著一支疲憊的歌。
  磨房裡的老人,在水磨緩慢悠長的歌聲裡,將一堆堆小麥,一山山玉米,從旋轉的磨眼裡變成雪白雪白的麵粉,染白老人的額發……
  水磨終年四季,就這麼慢悠悠旋轉,如同一個永遠講不完的故事。磨房裡的老人也就有了磨不完的小麥、玉米,有了額上的白髮和彎彎曲曲的皺紋……
  村頭,除了水磨與磨房,相隔不遠有一所小學。小學很簡陋,幾間石頭壘成矮矮的瓦房,沒有校門和圍牆;當中一塊窄窄的壩子,便是一群山裡娃下課後玩耍、嬉戲的場地。
  上學或放學的路上,這群山裡娃總喜歡在水磨面前停留,睜著一雙雙充滿好奇和幻想的黑眼睛,不解地盯著緩緩旋轉的水磨,頭髮花白的老人,看著眼前的小麥、玉米轉眼就變成雪白雪白的麵粉,恍若走進某個童話中的世界。
  有一天,小學校來了位戴眼鏡的年輕教師。放學後,戴眼鏡的老師愛反剪著手,四處轉悠;常常來到溪畔的水磨邊,和老人攀談。時間一長,便和老人混熟了。知道水磨的歷史比老人的年齡還長,還知道老人大半輩子一直守著這只水磨,一年四季就在這間暗淡、窄小的磨房裡為村裡人磨面,從他手中淌出的麵粉,可以堆起一座高高的「雪山」。
  有時,戴眼鏡的老師也向老人講述山外面的事情,說一些老人根本無法聽懂的話……
  後來,上學或放學的山裡娃,圍著旋轉的水磨,七嘴八舌,總愛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,讓老人答不上來。老人有些吃驚,這些平時看上去有些憨頭憨腦的小傢伙,咋個突然開了竅,知道了這麼多新奇有趣的東西?
  又不知過了多久,老人在面房裡磨完了多少麵粉?整個頭髮全被歲月漂白。戴眼鏡老師的脊背也開始不再挺拔。
  有一天,村裡回來了一位從小學校走出去的年輕人,說是要在這條溪流上修建電站……
  那些日子,水磨似乎最後吟唱著疲憊而憂傷的歌。老人變得沉默不語。電站竣工那天,水磨為老人的一生挽上了最後的句號。從此,小村里長出轟鳴的機器聲和光明……
  那位不再年輕戴眼鏡的老師,依然時常來到溪畔,領著又一群山裡娃;面對轉不動的水磨和充滿好奇與幻想的黑眼睛,慢慢講述著水磨的故事……
  4、故鄉油桐
  秋天,油桐成熟的季節。秋風中,滿山的油桐葉簌簌落下,如金黃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之後,靜靜地躺在山坡、草叢。一隻隻熟透的油桐,從枝頭露出黑褐圓實的小腦袋,打量著這個金黃迷人的世界,等待人們採摘。
  采油桐的人們來了——長竹竿,竹背兜。手裡的竹竿一陣揮舞,地上下起一陣「油桐雨」;滿山滿坡奔跑嬉鬧的油桐,像頑皮的孩子,躲進草叢、葉間、路邊、石罅,和人們捉迷藏。竹竿停止了揮動,一隻隻頑皮的油桐被拾進竹背兜,竹背兜漸漸漲滿了……
  童年,故鄉滿山的油桐樹下,轉悠著我和爺爺的身影。采油桐的人走了,我和爺爺在枝椏一下變得空蕩蕩的油桐樹下,仔仔細細尋覓——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,從一面山坡到另一面山坡,常常為了幾隻小小的油桐,尋遍了樹下每一片桐葉,每一簇草叢,每一道石縫、土坎,瞅疼了眼睛。故鄉滿山的油桐樹下,印著我和爺爺一大一小、深深淺淺的足跡。那些躲藏在草叢間的油桐似乎特別刁鑽、吝嗇,老是漲不滿身後的竹背兜。每個秋日黃昏,拖著一長一短兩道疲憊而沉重的影子,從灑滿落日餘暉的山路上蹣跚歸來,將拾來的油桐堆在屋角……
  一個秋天就這樣過去了。
  冬天的夜晚,北風拍打著窗欞,在屋外肆虐。一家人就著一盞暗淡的油燈,用凍僵的手剝著油桐,剝出裡面的桐籽,熬過了好多個不眠的冬夜。好多時候,我和姐姐不知不覺睡著了,直到凍醒後,看見那盞更加昏淡的油燈下,爺爺、爸爸和媽還在剝油桐。為了不耽誤我們姐弟倆第二天上學,大人們便催促我們先睡下,而那盞昏淡的油燈一直亮到很深很深……
  全家人熬過無數個寒冷的冬夜,剝出的桐籽在火炕上烘乾,賣到十幾里外的收購站,換回一個冬天全家的油鹽錢,也換回我和姐姐第二年春天的學費……
  光陰荏苒,歲月如梭,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。
  又是一年秋天,油桐成熟的季節。我從教書的小城,回到故鄉那熟悉的小山村。母親依然在山坡上打油桐。揮動的長竹竿下,我撿拾著滿山奔跑的油桐,撿拾起兒時的記憶……
  這些年,我們一直在外面忙碌。我幾次接母親到小城居住,可她不肯,依然留在故鄉的小山村,年年採摘著山坡上的油桐。
  秋風裡,我看見母親的頭髮白了,那雙握竹竿的手也不如兒時揮動那麼有力。驀然,我發現周圍的油桐樹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油桐,卻不見揮舞的長竹竿。
  母親告訴我,現在村裡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,誰還顧得了這滿山的油桐?再說油桐的價錢賤,人們也不稀罕這幾個錢。那麼,母親呢,難道是因為缺少這幾個錢才采油桐?
  望著母親風中飄動的白髮,望著那雙揮動竹竿的手,我似乎明白了母親之所以不願離開小村,年年採摘這些油桐,大概是因為忘不了那段逝去的歲月,它深深鐫刻在記憶的深處。儘管母親並不缺少賣油桐的這幾個錢花,但她覺得讓山坡上的油桐白白丟掉了很可惜;更重要的是母親想讓兒女們懂得日子好起來之後,要學會加倍地珍惜,不能只是貪圖安逸,揮霍、奢侈與享受!
  我依然在故鄉的山坡上尋覓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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